下午四點三十七分,我掙扎地從座位上起來,搖搖晃晃地拎著微微小滿的膀胱到洗手間解放。

鏡子裡面那個人嚇了我一跳。

「這是誰?」我第一個念頭是這樣的。

她臉部浮腫蒼白,眼球充滿血絲,眼皮遮住蓋到約莫眼睛三分之二強的地方,一點一點妝都沒有。披頭散髮,胡亂紮起的馬尾,且別提什麼髮絲微微垂下,巧露頸子鎖骨而擺弄的萬種風情,不過僅僅是更加誇勢臉蛋的腫脹(怎麼忽然有種覺得自己在寫淡水河浮屍報告的錯覺)。一旁輔助固定的蟑螂髮夾,更想讓人家在她寬而光溜溜的額頭上,貼上張急急如律令的黃符。骯髒模糊的鏡片,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更小更無神。襯衫雖然潔淨,卻有泰半都跑到裙子外面,擠得有點梅乾菜的味道。傴僂著身子,嘴角微開。如果這麼形容你還不明白的話,就回想一下你在PS2動作遊戲裡看到活死屍的樣子吧。

我見鬼?

當然不是。因為第一,我今天要講的不是廁所鬼話,第二,那個女人就是我自己。

我當然大驚失色。

這就是三個禮拜前華麗出場的我嗎?

想當初上班的第一天上班的我,還亮麗登場,眼線眼影睫毛膏,遮瑕粉底腮紅,脣膏唇蜜,該做的功夫都盡量做好。套裝筆挺,宛如一自以為優雅專業的女傑。雖無法與秘書妹妹行政小姐的青春無敵相比,唬唬人也有七八分。

我徜徉沐浴在廁所眩人的芳香劑氣氛中,仔細推敲了一下,事情好似這樣發生的。(希望不要因為在廁所裡思考的時間過久,而被誤認為是個愛偷懶猛拉屎的新人。)

第一天我的眼線妝,可能效果有點驚人,以致於不符合本辦公室的素雅氣氛,於第二天清晨就慘遭出局。

開始上班第一個禮拜,因為整天需要長時間的看電腦螢幕,所以每到下午時就眼朦朧來,睫毛膏漸漸地糊成一團,雖然不至於到熊貓眼的地步,但是眼睛卻老是睜不太開。於是,第二個從我身上拿掉的裝備,就是睫毛膏。

至於眼影,大概在小黛黛跟我追索回那盒我偷A來的眼影後,就已悄然隱去。

好了,約莫在第一個禮拜結束時,我的眼妝系統就正式關閉。

後來實在因為用眼太兇疲勞過度,以致於甚少戴著眼睛出門的我,居然開始天天戴著眼睛出門上班,這倒是十幾年來沒發生過的事。我以前大概只有長針眼時會如此乖乖地每天戴眼鏡出門。 不愛戴眼鏡大抵有兩個原因,一自是愛美,除了多個不搭我樣的架子在我的矮鼻樑上外,眼睛也隨之看似變小無神,眼珠子老在那兩片小框框裡轉動,看超過九十度的地方不是轉眼珠,是得轉頭扭頸的大幅度移動。 另一個原因比較莫名其妙,我一直認為鏡片和眼睛中間有空盪盪的距離感,看起來比戴隱形眼鏡時模糊不清,而且沒有安全感。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怎麼可以沒有安全感呢?其實說了這麼多,總歸一句,眼鏡這東西算是我個人羞恥心的最後防線。脫去了隱形眼鏡,改換了眼鏡,我妝點也沒了勁兒。

是以,臉上的粉與腮紅,在早上賴床出門老趕不及的狀態下,也與我說了掰掰。

脣膏這東西從來就是被我吃掉了,可能和著三明治蘿蔔糕蛋餅什麼的,就不做數啦。

看看看看,這樣林林總總地算下來,我不改搭素顏列車也不行。

尖頭高跟包鞋扎腳,沒幾天就開始跟人家有樣學樣地穿起辦公室拖鞋。只不過我那雙是來自於母親傳承,外型金閃閃並在金色蝴蝶結中間鑲有碎鑽,穿了猛留腳汗,從離家百米的菜市場內購來,久居歐巴桑人氣狂賣排行榜TOP3不下的主婦拖鞋。

妝也不見了,鞋也不行了,我這人又像條大蟲,坐下辦公時又不自覺地扭來扭去,原本好端端的襯衫也像梅乾菜似的跑到裙子外面來。辦公時由於力求效率與舒適並重,頭上青絲就綁啊紮啊,額頭兩側再別上些俗稱有的沒有的蟑螂夾,最後終致弄成如今詭異的造型。


從廁所無神地晃回辦公室,身為一個新手,我試圖想要釐清,無法整天明艷動人,是否為一般上班族的宿命。 但我轉頭仔細一瞧,身邊的同事,除了臉上增添些許疲累外,依舊是衣著外表整潔大方,裝扮打理有條不紊,一如今早所見。我大驚:「所以,難道這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嗎?」

下了班,與小黛黛和母親相約在台北車站,小黛黛一見著我,便驚叫:「你這是什麼樣子啊?難道你就弄這樣去上班?」

母親也嘆氣搖搖頭說:「如果要弄成這樣的話,那你當初又何必穿好好的套裝去上班呢?」

我望望自己,的確,我已經失去當初自己想像的專業形象,變成一只被塞在小姐套裝裡的歐巴桑。並不是想對歐巴桑不敬,不過畫面看起來實在不搭嘎。

天啊!我真的不明白,為何我就是無法在艱困中保持華麗的形象,雖然我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需要與其他人接觸的時間並不太多,但是我仍希望自己不要一進辦公室,轉身出來後讓人家以為,其實我剛剛是在房間裡搬了兩個小時的米。

這是補妝的問題嗎?不不不,我想並沒有關係。問題的癥結,應該還是出在個人榮辱與羞恥心上。我不夠勤快打理自己的外表,在華麗與舒適的角力間,我終究還是向舒適臣服。隨著體脂肪與工作量的增加,我漸漸失去了身為女性的自覺。只有工作,沒有約會,也沒有與人交際的生活,讓我自以為大大地降低了曝光率。我開始有些了解別人所謂黃臉婆的演化過程,然而天下偉大的媽媽尚須把屎把尿,應付兒女的尖叫哭鬧,在僅容旋馬的廚房打轉,長征最遠僅至離家百米外的菜市場,是以有素雅簡便之心路歷程與必要性。偉大的眾母親們可能是毫無選擇的,或是自願奉獻的。而我不過是在坐在辦公室裡埋首卷宗,竟然便藉此恃大,堂而皇之地找理由不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我一直認為,身為女性最美好也是最快樂的一點,就是那種細細膩膩對待呵護自己的過程,那種有如與自身私密對話的柔緩,在珍視自己的過程中感受到被愛感與自我價值。女性修飾妝扮,不過是一種外顯的手法,藉由此來引導出自我存在的肯定,而同時也讓自己賞心悅目,有什麼不好。人生得快樂的方式有許多種,但讓自己美麗的那一剎那,無論如何,肯定都是快樂的。


你是辦公室美女嗎?又或者像我一樣,是個到中午出門買便當時,就被人家以為是剛剛搬完十袋米的苦力呢?

苦力沒有什麼問題,夜店女王的裝備也不適合在一般辦公室裡出現,畢竟,在什麼樣的工作場所,還是要有適當的裝扮為宜。

只是,我沒想到,我在學生時代夢想了多年,立志要成為的犀利優雅女性上班族形象,就在自己上班不滿一個月時,便告破滅…




【本文原刊於2005年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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