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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一直懷疑自己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得那麼愛家愛國,因為,我很大部分的思念,是建構在『吃』這件事情上。

我是個頗能接受非中式食物的人,好吃成性的我,今天上義大利館,明天吃日本料理,後天進泰國餐廳『撒挖低喀』一下,不足為奇。在台灣當學生的時候,我大部分的零用錢,應該都進貢給了各大餐廳老闆。

所以說 來到美國,飲食文化理應不夠成我適應上的問題。看起來似乎是這樣的,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後,畢竟我也是個土生土長,吃喝家鄉菜二十幾年的台灣人,狗都改不了吃屎了(狗真的愛吃屎嗎?真爛的類比。),這麼好吃的台灣菜,怎能教我忘懷呢?

我剛來的時候住在宿舍。一位非常好心的學長,介紹周邊的餐廳飲食予我,讓我快點熟悉環境。宿舍附近沒什麼中菜餐廳,餐車倒不少。學長將我帶到其中一家名為『金氏』的餐車,告訴我這應該是方圓幾哩內最好的中國菜餐車了。我傻傻地站在學長旁邊一起點菜,看板上菜式種類看似繁多,不過好像沒什麼特別能引起我食慾的菜單,胡亂點了一樣。我真的想不起來當初點了什麼,不過事後證明,其實點什麼都沒有差的,反正都是差不多的醬拿去炒不同的料罷了。回到宿舍,我一邊和學長抱怨我房裡成群結隊死人蒼蠅的事,一邊打開期待中的便當。我楞了一下,這堆糊糊的醬炒了一點中式餐車傳統一定要有的青菜(住過美洲的人一定會知道那是什麼,不知道的我等下會揭曉),再加上這零零落落寥寥可數的肉片,鋪在瘦巴巴的泰國米上,就要花我三塊五大洋嗎?靠夭!這樣值新台幣一百二十二塊五毛嗎?(那時匯率還是三十五)就算是台灣物價最貴的台北,我也可以包個色香味俱全的排骨飯或雞腿飯,加上杯青蛙蛋擠爆的珍珠奶茶還有找,甚至仍可到轉角的7-11買個大燒包填補剩下的空間。

「學長~~你這是在玩我嗎?」我轉頭望向學長。不,他看起來一副忠厚老實超級NICE相,應該不會無聊到惡搞我;難不成是男生的口味較隨便,所以錯把豬食當美食?當時,我的心底一直存在著這樣的疑問。然而隨著時間逐漸流逝,我終於明白,一向不會看人的我,當時居然意外地沒有如往常般錯看對方。大人講的話真的要聽,學長的忠告建議果然真誠懇切,餐車是最便宜的中式食物,不加稅不用小費,一盒三塊五打死還要怎樣。買個三明治也不一定比較便宜,又吃不飽。餐車又近又快,還不用看服務生臉色。 久而久之,金氏餐車的萬變不離其宗的飯盒,每隔一段時間竟讓我有些小小的想念,想著那詭異的醬汁裡拌著十隻手指頭數得出的薄薄白雞肉片,我就這樣,墮落了…

隔年,我也從媳婦熬成婆了(也不知道在熬些什麼…),帶著新來的朋友,介紹宿舍周邊的飲食給他們。我帶他們又來到金氏餐車的窗戶邊,正欲開口,我去年今日傻楞楞的影子竟是浮在眼前。我明白,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有日久而生能辨是非的大智慧,為了自保不被當成壞人,或是個沒有飲食文化品味的女人,我搶先下了警語:「孩子們,這家金氏餐車,當你第一次吃的時候,一定會覺得很難吃。但是請不要懷疑先人的智商及心腸,也毋須擔心自己將活不下去。」我以一副過來人的嚴肅神情,正色道:「等你住上一段時間後,你對中國菜的品味,就會直直下降。你的舌頭會越來越分不出什麼是好吃的中國菜,什麼不是。而且你的價值觀會漸漸混淆,待你神功練成之日,你的內力會讓你體悟到金氏餐車的美味與價廉。」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笑著,不知道有沒有把我嘔心瀝血的真言塞進耳朵裡去。

我是女生,無從得知是否真的『當兵兩三年,母豬賽貂嬋』,不過我倒是深切體認『出國兩三年,餿水也下嚥 』這感覺。


攤開菜單,我永遠搞不清楚某些菜名背後真正的涵意。在香港人大陸人開的餐廳裡,我總是分不清楚炒麵和撈麵的差別。我笨嗎?那我們來試驗一下,請觀眾們在腦袋裡分別試想炒麵與撈麵的樣子。好的。炒麵,廢話,還用解說嗎?不就是炒的黃色細麵,夜市裡九十九元快炒裡常有的,配上蛤蠣青菜雞肉什麼的,再加上冰啤酒,爽! 那什麼是撈麵呢?嗯,這就要稍微用一下想像力了。應該就是下水去燙,然後撈起來淋一些醬之類的吧。如果各位看倌是做以上如是的想像,那就不是我笨,也不是我的問題了。因為,錯錯錯!大錯特錯!炒麵絕對不是你想像的炒麵,撈麵也不是你想的撈麵;其實撈麵才是炒麵,炒麵又是類似炸過的王子麵。我在說什麼?真希望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用長一點的話解說,就是這裡菜單上的撈麵,其實是你剛剛想像類似九十九元快炒的東西;至於菜單上的炒麵,其實是一種很詭異的(廣式)港式炒麵,他們先將其炸得酥酥的,有點像還沒煮的泡麵那樣,再淋上醬汁。所以為防麵軟糊掉,通常要快些吃掉比較好。我實在不愛吃那種廣式炒麵,因為麵硬硬的(比王子麵硬很多)每次都扎我喉嚨。綿羊頭愛吃麵,真是義大利人改不了吃麵的習慣… 他喜歡九十九元快炒的炒麵,卻討厭硬硬的廣式炒麵。每次上中國餐館就叫我點,我研究半天還是常常點錯,所以老是被罵。

麵上桌了,果然不是我們想的東西。

「你不是看得懂中文嗎?」綿羊頭失望的如是說。

「是啊!可是菜單上炒麵的定義和我認知的不一樣啊~」我委屈地答道。

你以為我沒有試圖看旁邊附註的英文解釋嗎?當然有啊。可是炒麵和撈麵的內容解釋分別是『chow mein』和『lo mein』,你怪我啊?

看不懂菜單,其實跟中英文能力沒什麼太大的關係。有一次我很認真的想要研究所謂『雜碎系列』(也就是素菜雜碎、叉燒雜碎、雞雜碎、牛雜碎與蝦雜碎)是什麼東西,我想它一定沒有我想像得那麼簡單。當我又欲從英文解釋得到答案時,怎麼著? 對啦~你這次聰明了,雜碎是什麼?就是『chop suey』咩。機車咧~這不是玩我嗎?看得懂才有鬼咧。

最氣人的就屬排骨啦,說到排骨,我也被它騙上幾回。剛來時每次看到排骨飯都跑去買,買來後打開便當一看,才發現根本不是我們在台灣吃的那種排骨,反倒是一粒粒好似帶骨啃不到什麼肉的那種東西,一張口咬到的八成是味道甚重的醬汁,弄得我的臉好似花貓。最後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台灣人開的餐館裡,找到個勉強意思有到的『類排骨飯』。雖然乾乾扁扁,切開來肉又沒幾塊,不過看在它好歹也還算是個加上一片排骨的飯,又有附酸菜的份上,多多少少承認它為排骨飯的地位及身份,讓我稍稍解一絲思鄉之情啦。

我曾經想吃各式排骨飯,想到嘴饞晃神的地步,還撥個越洋電話給老媽,因為我覺得跟我媽講話,好像嘴裡多少有點吃到排骨飯的感覺。我一定是瘋了,我媽身材不似排骨,臉不像飯,我家也不賣排骨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跟媽講電話= 吃排骨飯』這個假說會成立。我只知道,那整個晚上,外皮金黃酥脆的小南門排骨在我眼前飛,中興醫院幾條街外金荔園裡顏色豐腴多汁入味的排骨在我腦中晃,西門町裡不油不乾恰到好處的金園排骨,和酸菜小黃瓜牽手在我嘴裡逛街,城中市場邊好味道排骨大王陪襯舊式火車排骨的白菜滷肉拌飯好像在我口水間扭腰擺臀,就連池上飯包瘦瘦癟癟的炸排骨都在窗戶倒影上與我招手。


這裡菜單裡近上百道菜,我能明顯分得出不同的不到十樣。每每看來看去,總是找不到引起我食慾的東西。大抵就是甜酸(你如果想要把它想像的美麗一點的話,你也可以叫它糖醋...)、魚香(其實是大蒜醬garlic sauce)、豆豉汁,與叉燒、牛肉、雞肉和蝦輪流排列組合一番,其實都是一樣的醬炒不同的東西,整個中國城街上的餐館都是同一味兒。 我曾經認真的研究,但我實在吃不出來,宮保雞丁除了多了花生米之外,跟魚香雞肉有什麼不同;是的,以此類推,蔥爆雞肉除了有青蔥之外,跟魚香雞肉也沒有什麼差異。原來大蒜醬是中國菜之王道與基調,所有的鹹味兒菜餚都得萬佛朝宗一番。如果你想擺脫大蒜醬的宿命,就走只得走上另一條中國菜刻板印象的典型路線。你一定記得國中英文課本上(如果你跟我一樣是六年級生的話),除了教你spaghetti,French fries和hamburger外,還有提到sweet and sour chicken。 就是它,『甜酸雞』。 千萬不要批評我國基礎英文教育之愚蠢,也不要賭爛我們英文課本離現實生活有多遠,我可以告訴閣下,真的不遠,起碼甜酸雞這件事不遠。你問洋人對於中國菜有何一知半解,十個裡面有五個就告訴你:「sweet and sour chicken」;另外五個呢?喔,他們會跟你說:「chicken with broccoli」,是什麼?就是中國城一定要出現的中國菜,綠花椰菜是也。 老天啊~~以前在台灣,我是打死不吃花椰菜,管它是白色還是綠色,我討厭那股味兒討厭的要死;而且我是個聽媽話的乖孩子,我媽老說,那是種最難洗乾淨的菜。 但是前頭提過了,習慣是件很可怕的事,可以摧毀粉碎人堅強的意志。 我,就是個血淋淋的樣版。 從不吃花椰菜的我,竟然不知不覺,會一口接一口地在眾肉間找尋一棵棵的綠花椰菜來吃,好似被下降頭般。如果你決計不吃花椰菜,也沒關係,但你在中菜館就吃不了大部分東西。因為鹹味兒菜式,如果不是特別指明宮保或是蔥爆的,一定什麼都要加上綠花椰菜(其實甜的也是一樣)。我在台灣從來不知道,綠花椰菜被當成中國菜的指標與精神支柱,倘若為真,那原來我在台灣從來沒有吃過,參有真正中菜精髓的中國菜。

差點忘了剛剛在講甜酸雞這件事,洋人除了船堅砲利,複製中國菜的精神也令人欽佩的很,什麼都要來甜酸一下。我的老天,我驚覺自己的愚鈍無知,原來萬物均可甜酸,落花流水皆甜酸,在這甜酸大海裡,我所知甚微,不禁感到慚愧與自卑。

更詭譎的是,開中國餐館的定不是洋人,不是中國人,就是香港人,要不也是台灣人。但不管他們是何時幾代移居來這裡的,所有的中國菜,到最後都會變成同一味,什麼味兒?就是亞美利堅合眾國之中國城裡的獨特味兒,很難用筆墨形容那種滋味,不過若你有試過,大概就能理解我的胡言亂語。當然還是有例外的,紐約中國城的阿宗麵線也是賣得不亦樂乎,洛杉磯的中國城想吃什麼有什麼,幾乎完全與台灣同步進行,根本不用搭飛機回去一解思鄉味兒。可悲我住在鄉下,這裡的中國餐廳幾乎如出一轍,桌上永遠鋪著紅色列有十二生肖英文解說的餐巾紙墊,菜單裡的東西永遠是幾種醬輪著炒,吃完拍拍屁股走人前一定都有個幸運籤餅(fortune cookie)看看你今天的運氣或給你迷茫人生的指引。

我真的很擔心,這些中不中西不西的中國菜文化,會誤導這些洋人阿都ㄚ,讓他們以為名聞世界的中式菜肴,不過就是甜酸,綠花椰菜,加上兩根小木棍為餐具。 我的老胡路邊攤,隨便煮個麻婆豆腐,滷個雞腿,炒個沙茶羊肉,配上香滑飽滿的日本米,都好過那股形變意不變的百年醬味兒。只不過老胡沒有菜單且開張隨意,而且份量每每監控不佳,總把煮給整個軍隊的食擔,硬塞到男朋友肚皮裡。

這裡中食環境之惡劣,物價之逼人,無怪乎甚多從前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娃兒們,個個都變成舞菜刀弄桿麵棍的料理鐵人。男人也不瞠乎其後,常常捲起袖子就四菜一湯上桌,挑生鮮蔬果,敲彈捧拍聽音辨熟的功力不遜於主婦師奶。當然勤奮度,小氣度,以及與生俱來的烹調天分,還是會造就不同層次的鐵人們。


香港人開的酒樓飲茶,應該是我少數樂於在中國城裡大快朵頤的地方,雖然不能說一定道地,不過我就像其他阿都ㄚ進中餐館般,大抵是吃不太出來的。這裡其他國家飲食也挺好,雖然說同理可證,義大利人罵義大利餐館,法國人罵法國餐館,印度人罵印度餐館,以此類推,不過怎麼吃都比大部分台灣的義大利、法國、印度…等餐館道地。


然而想家的心每每總仍是撩撥著我,讓我失魂落魄地走向China Town,繼續搞低我那日益下降的中國菜品味。

「走!去吃中國菜嗎?」朋友這樣問著。

我點點頭,便還是鈍鈍地由著他們牽去了…






【本文原刊於2005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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