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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應該是種最深沈的記憶方式吧。

甫出門,一陣與往常不同的空氣襲來。空氣很潮濕,彷如瞬間身處台北的味道。我的心臟突然有種揪痛的感覺,好像被人掐著不放似的,像是一陣麻,又像是一陣酸,我不舒服的有點想蹲下來。忽然,我很困惑自己置身何處,是台北?還是美東的小城?漂浮四周的,我不知道那是想家的味道,抑或只是,夏季雷雨到來之前,雲間空氣漲滿水分子的味道。

大學時的護理課,大部分,我都是虛混度日的。不過其中有一堂課,我倒是一直印象深刻。 護理老師給我們解釋,所謂的意識、潛意識和前意識。 意識和潛意識都不難理解,她唯一花上了些時間解說的,是前意識。關於前意識,她簡單地說了個故事。她曾經有位交往甚久的男友,後來因故分手。許多個日子過去,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這個人了,也甚少再想起,關於他們之間的種種。一日,她在偶然的情況下,打開了個許久未用的肥皂盒,頓時,裡面的肥皂散發出某個那種肥皂才有的獨特香味。當她一聞到那股味道,所有的回憶一下湧上心頭,快樂的、不快樂的、委屈的、激動的,甚至是那個男人的樣貌身形。她突然痛哭失聲、久久不止。那是她前男友慣用的肥皂牌子,獨特的味道將時間的光譜扭曲,把她帶回某個許久以前的時間點。

不論自然科學上是否如她所述,真的有著這樣的理論。然,是這樣的,我甚相信,味道,會攪亂人感官對於時間所產生的生物感覺,將人錯置於另一個似乎早已消失的時空裡。


關於小鎮海牙的記憶,有一部份,是建構在,混和了淡淡的煙草味和某種男用香水上。數次,我在熙攘的人群中,聞到那個似曾相識的味道時,我會突然轉頭,試圖在人潮裡,找出味道的來源,顧盼良久,即便多年以後,我依然如是。我知道自己是有些傻了,不過,這已經變成一種下意識的反射動作。其實,我不是真的很記得我殷殷尋覓的人是什麼樣子了,但我總是循著那股氣味去的,像候鳥南飛般的生物程式般,早已深植在我腦下的某一處。

我幾乎想不起第一個男友的樣貌,跟這個人有關的事情,其實也記不太得了。我一直認為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生物保護機制,保護我的心靈免於受困在不愉快的回憶裡。然而在我記憶深處,卻從來沒有忘掉過他香水的味道。我可能會忘記一個人,但卻永遠忘不了他的味道。


我曾和摯友蜜汁腰果小姐,在法國南部的某小鎮裡的香水工廠,製作屬於自己味道的香水。看見將各種香料逐步調成自己發明的香水,真當有趣極了。完成之後,還可以為香水取名。(註一)

我們搭著幾個小時的公車就為找到秘居鄉間的香水工廠,還差點死在路上(註二)。七月天裡,小城挺靜謐的,就見兩個東方女生像螞蟻般的忙著,在炎夏裡的古舊巷道裡穿梭,曬著紅通通的臉頰,揮汗找尋指示上的香水工廠。

或許這怎麼都是種商業噱頭吧!不過倒成了我和腰果這輩子很難忘懷的記憶之一。

我記得當時自己與腰果還笑說,如果要一個男人很難忘記你,最好的方式就是習慣使用某一種香水。如此即便與你分手,不管多年以後,只要在路上再聞到相同的味道,他都會想起你來。兩個女孩嘻嘻哈哈的笑了一陣,然後說,可我們自己做的香水,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味道了,這樣男人們又怎麼會在路上聞到相同的味道?既然聞不成,又怎麼能再想起自己呢?

雖然目的達不成,不過我和腰果還是很興奮能擁有自己的味道的。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讀到徐四金(Suskind)的『香水』時,我第一次見識到,味道居然可以被細分為這麼多種,且用如此千變萬化的方式來敘述呈現複雜的感官表現。在那混和殘酷、傷悲、批判和氣味的美學裡,彷彿真的可以嗅到書中的氣味,一一透過文字,躍然紙上。市集骯髒的腐菜餿水臭味、身上因病痛細菌年老發出的酸乳酪味、種種香水配方藥草的香料味,甚或是,主角殷殷找尋的某種特殊處女香味。

原來,味道真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透過不同的分子組合,可以呈現出千百種的態樣,潛伏沈睡在大腦的記憶深處。


這麼多年了,我到現在都仍常常回想起,廣達香肉醬的味道。

倒帶到那個在妹妹還沒有出生的房子裡,那時,我們寄住在別人家的樓上。穿過樓梯間有一個很小的廚房,其邊邊勉強地塞下一個小小的餐桌。夕陽西下時,一方陽光總恰方得斜斜地曬進屋裡,媽媽在巧容一人轉身的廚房裡忙和著,我坐在餐桌前,支著下巴,望著母親。水沸了,裡頭的蒸氣使勁的想往外掙脫,將大同電鍋的蓋子波波波的頂著,鍋蓋不安分的震動著。母親總會將肉醬炒過,所以會有一種格外冒著熱氣的香味。配上熱呼呼的稀飯,我童年時甚是愛吃。現在想起,那嚴格來講不過就是個粗食,但卻佔了我童年記憶的很大部分。

在美國時,有好幾次,我以為自己聞到童年時熱呼呼的廣達香肉醬味道了。定神一辨,才發現不過是自己沒來由的錯覺。


視覺的記憶之於我,有如一張張的照片,至多是停格或不甚流暢的電影;然而,嗅覺的記憶,每每都將我帶回事件當時,彷彿時間倒流,重回現場般,那樣真切。




附註:

註一:當然會有專門的調香師指導你,哪些香味可以混在一起,哪些不行;什麼種類的香料相斥,什麼相容。否則,門外漢調出來的味道,還真是說不出的噁心。 製出的成品與配方,是完全屬於自己的,還可以自己取名。你要用上自己的名字也行,另給天馬行空的名稱也可以,高興就好。該香水工廠會記錄下你的資料與配方,倘若你離開那裡,用盡這罐自製的香水以後,還想再要,可以與該工廠聯絡。他們會調出你的資料,如法炮製後寄給你。當然,這些都是要錢的。有時想想,法國人也挺會搞些商業噱頭的,浪漫的錢果然挺好賺的。除此之外,唯一的後遺症是,因為工坊裡充斥種上千百種的香味與香料,所以離開之後,除了頭可能會暈,還會暫時失去嗅覺數小時。

註二:我們從坎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出發,乘坐一輛大巴士前往位居鄉間小鎮的香水工廠。在一個超級大上坡時,巧遇紅燈,進也不是退也不得,巴士又無力,在加上該大巴士的司機是位女士,或許臂力不甚足,停在大陡坡中間的巴士,就直直開始倒退往下滑,煞是嚇人。像是電影情節般,那時我們以為自己就要順著陡坡往後墜下死掉了(跟自由落體有得拼),車上的男性乘客也嚇得差點要出手相助女司機拉住手煞車,可是危及時刻又無法換手。幸而最終我和腰果還是保住小命,今天我才能坐在這裡胡說八道。







【本文原刊於2005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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